只是来不及思忖太多,发现太后身边的楚嬷嬷看向她,俯到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什么。太后也朝她望过来,启唇问:“这就是余指挥使新娶过门的夫人吗?”
一瞬所有目光都朝她射来,她稳稳心神,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。
太后打量着她,不无遗憾道:“夫人做得一手好针线,楚嬷嬷都拿给我瞧了。原本指着你到咸福宫来的,不想金氏快了一步,把你放出去了。”
余指挥使的夫人是宫女出身,这是众所周知的事。早前大婚,这里十之八九的命妇都上余家喝了喜酒,揭盖头的时候也都瞧见过真容。那时画着好厚的妆,看不真周五官。今天和大家一样穿着孝服,素面朝天,在人群里却愈发地出挑,肉皮儿白净得几乎发光。
这么好的脸子,难怪招人惦记。金贵嫔为了铺路,晕晕乎乎把她送了人,虽嫁给余崖岸也不赖,成了三品的诰命,但剖开心说,到底有些意难平吧——谁愿意被人典当出去填窟窿,就算是个小宫女,不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吗。
如约又朝太后深深拜服,谨慎道:“臣妇一心想去侍奉太后,可惜没赶上,实在没造化。”
太后看她,存着几分怜悯。都知道锦衣卫吃人不吐骨头,余崖岸又是其中翘楚。这么个小小的姑娘,被他辖制着,还能落着好处吗。说不定早一顿晚一顿,揭开衣裳浑身伤痕累累呢……
没法儿想,想了就替她糟心。
太后因恨屋及乌,十分不待见余崖岸,听说这小丫头子出宫那天还在永寿宫闹过,愈发地顾惜她,“我看重你的针线活儿,可以帮着调理调理我身边的针工宫女,这阵子常走动走动,来做个伴儿吧。”
如约自然求之不得,先前打下的基础,总算没有白费,遂呵腰道:“遵太后的令儿,臣妇一定尽心侍奉太后左右。”
太后高看她,皇后自然也留意她,不由多瞧了她两眼。
后来众人聚在一起说话,又让侍膳处安排了晚膳,等席散时,已经将要酉正了。
从大帐里出来,站在空旷的地方看天顶,星星月亮比在城里时候更明亮。
命妇们互相道别,各自回住处,如约照旧和湘王妃同行。可刚走没几步,就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迎面过来,因穿着孝服,分辨不清是谁,等走近了才发现,生麻布衣上翻出缂丝云龙的领章,衬着一张泛着惨白色泽的、精美的脸,不是皇帝还能是谁。
第44章
皇帝是来向皇太后问安的,碍于先前女眷多,不便出现,等到人散了才赶来。
夜色深浓,他的眼睫也深得像渊海,看人的时候沉甸甸地,四角安置的火盆也照不亮他的瞳仁。
湘王妃是他嫂子,两下里熟悉,但尊卑有别,忙拽着如约朝他行礼。
皇帝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,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,朝湘王妃颔首,“赶了一天的路,皇嫂辛苦了。”
湘王妃哪里敢应承,客套的场面话不能少,“为先帝尽孝,是做儿女的责任,妾哪能言辛苦。要说辛苦,还是万岁爷更辛苦,这一路上多少大事都要您决断,怕是一刻也不得消停。”
皇帝和她虚与委蛇,但目光幽幽,有意无意地落在如约身上。
她一直低着头,神情举止很得体,仍旧像在宫里时候一样,处处无懈可击。因给先帝送葬要成服,女眷们一应都穿着白绢大袖衫,头上戴孝髻,首饰换成了素银钗梳,端端地拢着乌溜溜的鬓发。女孩子浓妆淡抹总相宜,装扮起来有其富贵雍容,脱下簪环,更有一段素净自然。
他看着她,神思复杂,碍于湘王妃在,不便说什么,草草支应了两句,便往太后大帐去了。
康尔寿嘴碎得很,跟在皇帝身后敲边鼓,“魏姑娘出了阁,倒像和以前不一样了,出落得愈发标致。”
皇帝冷冷乜了他一眼,“人家的夫人,要你评头论足?”
康尔寿窒住了,抬手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子,赔着笑脸道:“奴婢说话没过脑子,这要是被余大人听见,非狠扒了奴婢的皮不可。奴婢往后不说了,一定看好这张嘴。”
皇帝没再搭理他,负着手进了大帐。
不远处的湘王妃和如约驻足回望,眼看着皇帝消失在门上,湘王妃道:“这位万岁爷,总让我觉得深不见底。每常见他,我心头就哆嗦,不知道他心里作什么打算。”
如约的回答自是不会有漏洞的,“皇上是九五之尊,代天巡狩,王妃就不要猜测了,免得徒增烦恼。”
湘王妃怅然点了点头,又绽出个笑颜来,“余夫人可要去见一见余大人啊?你们小夫妻才新婚,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!”
如约笑道:“我一路乘车,我家大人却奔忙了一整天,想必乏累了,我就不去叨扰他了吧。”
“就是因乏累,才要见一见呢。说说窝心的话,能扫一天的疲劳。”湘王妃道,“今儿我们王爷也在队伍里,我才刚看见他了。他远远儿朝我笑,我这心里啊,着实五味杂陈。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,他在外就藩,我得在京里照看孩子……”
更多的话不便说,说了忍不住就变成抱怨了,只是朝如约讪讪笑了笑。
如约忙道:“那王妃快去吧,趁着时候还早,叙叙话也好。”
湘王妃惦记着丈夫,有些不好意思,犹豫了下才道:“那我过去瞧瞧,就少陪了。”
如约点头,看婢女搀着她,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营地那头去了。
莲蓉伴在一旁问:“夫人真不去见见大人?”
如约有些犹豫,知道该在外人面前装得惦念余崖岸,但心里着实是不太愿意见到他。如今顶在杠头上,不去似乎不合常理,只得改了主意,对莲蓉道:“那咱们也去瞧瞧。要是大人正忙,就不要惊动他,悄悄地回来。”
莲蓉道好,抬手朝西指了指,“涂嬷嬷都摸清了,随扈的衙门设在那儿。”
如约便携了莲蓉往西走,好在驻地四周灯火通明,半个村子都清了场,除了往来的宫人,就只有巡营的锦衣卫。
半路上正碰见屠暮行,他一见她便打招呼:“夫人来找余大人的?”
如约说是,“大人这会儿忙吗?要是忙,劳千户替我传个话,说我来过了,就不去打扰了。”
屠暮行何等识趣的人,哪能不让他们见一见,赶紧替指挥使把人留住,比手道:“夫人随卑职来吧,这会儿营都扎好了,还忙什么。先前大人还在念您呢,说不知道您在那头好不好。”
如约知道他在尽力撮合,替余崖岸说好话,也不去探究太多,跟他到了临时征用的小庙前。
庙门大开着,几个带队的百户在路线图前听示下,李镝弩正比手画脚,说得口沫横飞。
余崖岸抱胸在边上站着,发现门外停了人,抬起眼朝外望了眼。一见是她,奇怪,昨天因那枚果子不痛快到现在的心境,忽然一下子就平了。心想她可能是怕酸,又不好拂他的意,才悄悄扔了的。现在她来看他了,没有趁着规矩大如天,有意地回避他,说明这铁石心肠终于有了点转变,变得有人情味了。
这么一琢磨,矜持暂时是顾不上了,偏头交代一声,自己提着曳撒赶了出来。
如约仰头道:“大日头底下走了三四十里,大人辛苦了。”
他说没什么,“又不是小姑娘,还怕晒。你怎么样,在车里窝着,怕是要中暑了吧?”
如约道:“我没那么娇贵,受得住这份热。”
他却忽来一阵不顾人死活的肉麻,蛮狠地说:“什么叫没那么娇贵,跟了我,往后准你娇贵。”
如约头皮发麻,不自在地别开了脸。
男人脸皮实则很厚,厚得超出她的想象,不共戴天也能拿出谈情说爱的劲头来。见她回避,还有些不高兴,“怎么了?我说错了?你怎么不回答?”
如约没辙,蹙眉道:“这会儿娇贵了,昏死在路上,不怕现眼吗?还是不要娇贵为好,我怕别人背后议论,宫女子出身,比那些诰命夫人还经不起折腾,这样多不好。”
他认真想了想,也是,女人之间的人情世故,岂是他能参透的。
当下他要显摆的是另一桩,转过身拍了拍腰,“你看。”
如约定睛打量,见他的鸾带上挂着一把折扇,外面的扇袋正是她给的那一个。余崖岸三个字,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。
真是尴尬啊,她实在没想到,这回出门,他竟然把这个带上了。迟疑地问他:“名字绣得那么显眼,挂在身上不为难吗?”
他浑然不觉,“为什么要为难?是绣工不好,还是那些人不认得我?”他低头摆弄了一下,“我觉得正合适,比装在袖袋里方便多了。”
如约无话可说,顿了顿道:“时候不早了,我要回去了。明早还要赶路,大人也早些歇息吧。”
到底这是在送殡途中,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走得太近。略说了两句已然装过样儿,就可以回自己的下处了。
余崖岸没有说话,抿着唇看她转身离开,忽然叫了她一声:“路上要是有不便,打发人来找我。”
如约点了点头,没有再逗留,循着来时路折返了。
随扈送葬是个庞大的队伍,驻跸通常征用路经的村落或皇庄。帝后和太后的行辕扎牛皮帐,嫔妃和命妇们住收拾出来的屋舍,铺上干净的铺盖,就可以将就一晚上。
如约分派到的屋子,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厢房,虽简陋,却干净清爽。让她想起早前流落在金陵乡野,被人收留过一夜,也是这样的星月,也是差不多的屋舍和布置。后来进了城,开始东躲西藏,在秦淮河后街上赁了个小屋子,小得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张床。所以隐约听见那些贵妇们抱怨住得太不像样,她却觉得很好,在床沿上坐下来,饶有兴致地四下探看探看。
暂作行宫,四周都点了火把,屋里比外头还暗些。外面但凡有人走过,身影便如皮影一样,曼妙地映照在窗纸上。
如约托腮看着,自己给自己解闷儿,猜测经过的人是谁。来往的,都是同住在这宅子的人,戴着孝髻的是命妇,梳着垂髻的是丫鬟……
这时一个清瘦的剪影从滴水下行来,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窗前,投射出清晰的轮廓。
她直起身子,支起了耳朵,疑心难道是来找自己的吗。
那人终于出了声,“余夫人在吗?”
如约听出来了,是苏味。
忙起身到门前,客气地叫了声师父,“许久没见了,师父一向可好?”
她还是保有以前的习惯,爱管他们叫师父,字里行间透出谦和温顺。
苏味向她呵了呵腰,“谢谢夫人,我一向都好。您如今是诰命的夫人,直呼我的名字就成了,哪儿当得起您一声师父。”彼此客套一番,这才说明了来意,把手里托着的衣裳往前递了递,“这是御用的便服,先帝爷棺椁起驾的时候哭奠,把膝头子跪破了。这回带出来的穿戴用物不多,扔了怪可惜的,所以把衣裳送来请夫人掌掌眼,看还有没有织补的必要。”
如约说是,把袍子接了过来。就着光仔细打量。料子破损不严重,也就两个米珠般大小的洞,扔了确实可惜。但随扈伺候穿戴档的宫人里头,怎么会没有擅织补的,要特意送来请教她?
心下揣测归揣测,还是得留神应付,“依我的浅见,拿雀金线双面绣,既能掩盖破损,也能让膝头这块更耐磨损。要不师父就把差事交给我吧,我来把这块补上。不过我手头没有针线盒,还要请师父替我到别处踅摸踅摸。”
苏味露出了难为情的笑,“唉,这事儿怎么还能麻烦夫人呢。我就是想让夫人帮着瞧瞧,可不好意思劳动夫人大驾。”
这是欲盖弥彰,既然没想让她动手,就不该巴巴儿送到她面前来。
如约最是善解人意,也明白太监总是想方设法物尽其用的凑性,哪儿还有推辞一说。于是摆出笑脸来和他周旋,“您太客气了,早前这都是我的差事啊,侍奉万岁爷不是应当的吗。我如今整日间闲着呢,全当替您分分忧,您就赏我这个机会吧。”
苏味连连颔首,“真真儿是玲珑心的夫人,叫我说什么好呢,实在太谢谢您了。那就麻烦夫人?这大热的天儿,抱着衣裳赶针线,怪难为的。”
如约说没什么,“有针有线,就能干活儿。”
“针线不是问题,内造处随扈的物件里有,回头我就去翻找,给夫人送来。”苏味说完了这番话,倒也没有急着离开,只是站定了脚,悠着声气儿道,“咱们也算老熟人了,夫人出宫后,大伙儿都惦念您呐。您在余大人处,过得好不好呀?您这么体人意儿的姑娘,余大人必定敬重您、善待您吧?”
如约知道,在这些御前太监面前,说话得留有余地,以便将来回旋。便赧然低头道:“寻常过日子罢了,过得去就行了,还指望什么。”
这话里的深意,十分值得探究。苏味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遗憾,又是咂嘴又是摇头,“要是晚一步……您就不必出宫了。”
如约明白,他们都看好她,觉得她能晋位,能随王伴驾。她曾经也动过这心思,但终究不敢实行,害怕经不得盘查。谋朝篡位的皇帝有个共性,江山坐稳后,就会变得极讲章程,因为需要章程约束人。连皇后都是从现有的嫔妃里挑最听话的那个,就知道他驭下有多谨慎了。她要是想走侍奉枕席那条路,了不起从选侍做起,一步一步得走上三年五载。有这三年五载,不如先朝余崖岸下手,这些灭了她全族的仇人,能杀一个是一个吧。
当然苏味也是点到即止,不再往深了去说了,退后一步道:“夫人稍等我一会子,我这就找针线去。”说着压住孝帽,快步走远了。
一旁低头侍立的莲蓉,到这时候才抬眼看了看夫人手里的衣裳,“奴婢还是头一回见龙袍呐,这针线多细密,果真是御用的东西。可是夫人,那些太监也太不地道了,您都出宫了,怎的还拿宫里的差事分派您?”
如约笑了笑,“举手之劳罢了,帮帮忙也没什么。再说送上门来的龙袍,敢不接着吗。”
莲蓉迷糊道:“这有什么不敢接的,夫人就说身上不好,眼神不好,怎么说都行。反正这是他们御前的差事,和您没什么关系。”
小小的丫头子,囿于内宅,哪里知道其中暗藏的机锋。
这便袍当真没人能缝补了吗?显然并不是。先帝出殡,正在送葬的路上呢,御前这些人也没闲着,千方百计地做牵头。可见乾坤并不清明,眼睛看不到的地方,处处藏污纳垢。
她抱着衣裳返回厢房里,坐在灯下查看,御用的料子都是最上等的,皇帝一般用不着下跪,所以这些东西不必具备耐造的特性。越是上等的夏料越轻薄,织补起来且要费一番工夫。她拔下头上的小银篦,小心翼翼把起毛的边缘整理好,修剪去无用的残缕……
这衣裳是皇帝穿过的,弄坏了自然不好清洗,衣料间还残存着一段乌木的香气。她在灯下查看破损处,凑得太近,一阵阵的幽香直往鼻子里钻。
手上顿了顿,心绪有些起伏。发狠盯了半晌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,摒除杂念,一门心思发挥她的手艺去了。
苏味回来的时候,远远看见她正虔心打理。她是个干净清朗的姑娘,即便是嫁做人妇了,也没有那股油滑和势力。照旧安安静静地,专注于她自己的事情,这样的女孩儿谁能不爱呢。上头那位主子爷虽不言不语,有时候坐在南炕上,发怔盯着脚踏的一角,这个苏味知道,是因为她曾在那里短暂地坐过啊。
明明唾手可得的人,忽然像风筝断了线,再也够不着了,即便是江山在握的皇帝,也不免无能为力。
苏味略感惆怅,脚下顿了顿,见她朝他望过来,立时又堆起笑,把手里的盒子送了进来。